第七十五章·离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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庭外风声怒号,撼落满树海棠。 吴桐失魂落魄的走进太医院,整个人脱力般瘫坐在案前。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,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。 人类大脑具备潜意识处理非言语信号的能力,即使当下并未明确觉察到某些事情,也依然能根据现有状况做出一些预判。 强烈的不舍就是离别的征兆,这种离别往往伴随着极致的眷恋,但当临近分开的时候,一种难以言表的割裂会涌上心头——尽管上一秒你我还在如胶似漆,可是我知道,下一秒你就要走了。 昙花一现,回光返照。 思绪纷乱之时,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,迭迭回荡在【如临渊岳】的匾额下。 一个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身影走进太医院,在一众太医惊恐的眼神中,他踏过满地落花,径直走进正堂。 一本批捕鉴牒摔在案上,半敞的书页中,赫然写着“吴桐”两个丹朱大字。 吴桐抬起头,和眼前的锦衣卫目光相撞。 猝然相见,他霎时间瞪大了眼睛,转瞬又露出早有预料的神色,唇角边不禁勾开一抹苦笑。 “是你啊。”看着对方那张熟悉的脸,吴桐从容说道。 “不错。”来人轻轻拱手:“滇南一别,吴道长别来无恙?” 此人不是别人,正是袁忠! 尽管当初在云南时,自己就对他的身份产生过推测,然而当他真正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,站在自己面前时,吴桐依然不免一时生出恍惚。 “那我现在,该怎么称呼你呢?”吴桐缓缓站起身,笑着问道:“袁总兵?还是袁千户?” “道长自便则可。”袁忠注视着吴桐的神情,目光中悄然流露出一丝凝沉:“吴道长今日看见袁某,似乎并不惊讶?” “惊讶你是锦衣卫么?” 吴桐踱着步说道:“初见的时候,我就一直在想,你只是个区区千户,为何却能够在永昌侯的帅帐内参与议事。” “而后,永昌侯率军驰援傅友德大帅。”吴桐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可他放着那么多蓝姓子侄不用,偏偏选择了无论从亲疏还是军阶上都不出众的你,委以总兵大任。” “他认准了你不可能反,也在刻意向你示好。”迎着袁忠危险的目光,吴桐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从那时起,我就确定,你的身份绝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。” 话音落定,大堂死寂一片。 过了好半晌,袁忠轻轻正过身姿,向吴桐拱手行礼。 “道长果真机敏过人,与从前无二啊。”袁忠感慨着摇摇头,他清了清嗓子,郑重说道:“你我自相识起,始终只是泛泛之交,言止寒暄。现在,我来好好自我介绍一下吧。” 袁忠落手,拇指缓缓摩挲过绣春刀鞘,堂外海棠花瓣随风卷进门槛,落在他飞鱼服的纹饰上,像是溅了一层血。 “在下袁忠,字子诚,濠州钟离人,原滁州卫左掖麾下步卒,历大小七十余战,现任锦衣卫镇抚司衙门千户!” 他的声音陡然转变,之前刻意伪装的淮安口音剥落殆尽,露出濠州乡音粗粝的本色。 飞鱼服肩头的金线云纹在穿堂风中簌簌颤动,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,玉轴滚落时,露出“代天巡狩,纠察阴阳”八字金印。 “大明开国,圣上念我从龙有功,特赐我丹书铁券,所以蓝玉再怎么跋扈狂纵,也得知道深浅。”他抖开圣旨的动作,仿佛是在抖开一张人皮:“吴道长,你该庆幸今日来的是我。” 吴桐默然起身,袁忠走到他身边,轻声说道:“圣上有旨,念您心术了得,特地在诏狱给您安排了单间。” …… 等朱福宁跌跌撞撞冲进太医院时,已是人去楼空。 正堂没有点灯。 她顿时如坠冰窟,心中瞬间涌起强烈的绝望。 她披散着头发,顾不得跪到剧痛的膝盖,踉跄着穿过堂前屋后,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吴桐。 “吴先生!吴先生!” 正堂,御药房,案牍库,甚至溺所…… 太医院里空无一人,犹如一座墓场。 月光从格栅窗漏进来,照亮空荡荡的大堂,她颤抖着摸到吴桐常坐的案边,却突然发现桌上有一根树枝——几片失去颜色的海棠花瓣正被风吹起,正是吴桐今日亲手摘的。 “先生……” 嘶哑的呼唤撞在墙壁上,无人应答。 突然,太医院外,急促的马蹄声刺破死寂。 朱福宁猛地抬头,正对上门外毛骧阴鸷的笑脸。 大群锦衣卫蜂拥而入,火把的光芒霎时间映红四周。 毛骧在众多锦衣卫的簇拥下款步走入,随着步伐,那条盘曲在他肩头襟前的狰狞角蟒,仿佛活了过来。 “微臣参见怀庆公主殿下。” 毛骧拱手施礼,可是在他的神情上,全然没有向公主请安的诚意,反而尽是狩猎得手后的快感。 “指挥使大人。”朱福宁心如死灰,她瘫坐在椅子上,轻轻开口道:“我只问你一句,他还活着吗?” “活着如何?死了又如何?”毛骧漫不经心地回答,他捻碎几片放在案头的艾草,说道:“这些药草离了皇宫这片沃土,不过是些喂马的野蒿。” 朱福宁抬起头,透过蓬乱的散发注视着毛骧,眼神中满是怒火。 迎着公主愤恨的目光,毛骧全然不以为意,他挥了挥手,身后几名缇骑立马心领神会的退了出去。 毛骧走上前来,他换上一副谆谆诱导的口吻,轻声道:“公主殿下,下官知道劝不动您,可是皇命难违,您不回去,我也交不得差啊。” “怎么?”朱福宁瞪了毛骧一眼,嗤笑道:“你要动粗不成?” “岂敢。”毛骧退后两步答道,这时,那几个出去的缇骑抬着一口血淋淋的麻袋,快步走了回来。 看着这口还在不断蠕动的麻袋,朱福宁的心倏然提了起来。 “下官自知劝不动您,只能请个能劝动您的人来了。”毛骧说着,一把撕开麻袋, 麻袋大敞,顿时露出春桃血肉模糊的身体! 小宫女被打得遍体鳞伤,纤细的身上锁满镣铐,毛骧迈步上前,伸手拎起她的头发,让她看见眼前面露惊愕的朱福宁。 看清朱福宁的瞬间,春桃突然剧烈挣扎起来,可是她的喉管已经被割断,只能喘着粗气拼命摇头。 “放开她!”朱福宁扑过去时,被两个缇骑用力抓住胳膊。 她泪如雨下,看着春桃被铁镣磨烂的脚踝,哭喊着厉声大骂道:“你们这群畜生!一群恶狼!放开她!” 毛骧踢开一张板凳,拽过旁边的药铡,在朱福宁惊恐的目光中,他捏起春桃的手腕,把她的右手食指搭在了铡刀底下。 “陛下有旨,戌时三刻前若寻不回殿下,我等皆要问罪。”毛骧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:“还望公主殿下,莫要妨碍我等司职啊。” 话音未落,他把铡刀狠狠按了下去! 鲜血四溅,刀刃切断骨头的声音异常清脆! 春桃的尖叫声被血沫堵在喉咙里,那根断指滚到朱福宁脚边时还在抽搐,像条被斩断的蚯蚓。 朱福宁被吓傻了,毛骧抬头扫了她一眼,见她还呆立在原地,不由分说一把拽过春桃右手的中指,手起刀落再一次铡了下去! 第二根手指霎时间也被剁了下来,春桃身子一软,疼得直接晕了过去! “公主殿下!”毛骧的声音轰然炸响:“您要是再不拿主意!这奴婢可就只剩一只手了!” “不要!我回去!我跟你们回去!”朱福宁浑身一震,在恐惧和威胁的双重压制下,本就膝盖酸痛的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! 她跪着往前爬,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:“毛大人!求您别再砍了……别……” 毛骧笑吟吟的,伸手拉起朱福宁,轻声说道:“公主万不可跪我,折煞下官了!” “我听话!我听话!”惊魂未定的朱福宁疯了一样扯住毛骧,她看着地上那两节躺在血泊中的断指,失声大喊:“不要!不要杀他们!是我不好!我乖!我会乖的!” 毛骧笑着招招手,两名缇骑走上前来,把春桃像块破布样摔进墙角。 “陛下口谕。”毛骧从怀里掏出圣旨,朗声念道:“怀庆公主偶感风寒,即日起移居春和宫静养,大婚之前不得会见外臣!” 朱福宁被拖上马车时,她最后看了眼太医院。 那块吴桐送的玉珏,正在她的怀中,微微发烫。 月光裹着满地海棠的残瓣,如同她掌心玉珏的温度,终究还是没能焐热这一场早该清醒的离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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