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6章 耳音

“啊……”我眯着眼睛适应光亮，扯开还沉着的喉咙说:“早安。” “什么早安！”苏俐慌张的从旁边的桌子上抽了超多卫生纸压在我的脖子上，我疑惑的要坐起身，却发现我的领口内啪啦啪啦的掉下大量卫生纸，上头全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。又来了啊。 “你的皮肤一直在流血！”苏俐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说着：“可是我找不到伤口啊！血一直流出来，到底要堵住哪里？” “没事。”我摇头说：“醒来之后就会慢慢停下来了……你可以帮我泡杯咖啡吗？现在的我很需要那东西。” 苏俐一愣，点点头后赶紧跑到旁边取出咖啡包。我看她情绪一时无法平复，所以才随便找些事情让她忙……我把身上大量的卫生纸集中之后丢掉，走到浴室的镜子前，望着镜中的自己。 我的脸和脖子一带皮肤表面满是血污，白色的衬衫都被染红了。我烦躁的将衬衫的扣子一把扯坏、强硬的脱掉扔进垃圾桶。 血汗症。 流出的汗水会混着血液的罕见症状。 “你究竟在对着谁道歉？” 我听见声音一愣，只见镜子里苏俐正端着咖啡，忧心忡忡的望着我。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，语带犹豫的说着：“你在梦呓的时候一直说着对不起……那究竟是对谁说的？” “谁知道呢？”我微笑说：“我不记得梦境内容了。” “真的吗……”苏俐怀疑的说着。 “那终究……只是梦而已。”我摇头苦笑说：“我一直因为精神疾病而困扰着，这也是我之所以会想要自杀的原因。放心吧，我一直都有服药。” 完美。 谎言画了一个圆圈之后，回到了原点。 苏俐终究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，她并没有继续提问。应该是已经相信了吧？ 然而，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苏俐眼神中的怀疑。我完全忘记了，自己曾经和她坦白我杀死母亲的事实。 我穿上之前顺路买到的换洗衣服，重新确认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。 大约十点左右。 我们搭着计程车前往苏正辉所在的地址。一路上苏俐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“明明十一月了，还是很热呢。”我随口提起。 “是啊。”苏俐毫无兴趣的说着。本来想帮她缓和一下心情的啊。 到了目的地后，我和苏俐并肩望着那个地方。是个位在郊区的独栋住宅。看上去屋龄大概有几十年以上了吧？是个相当老旧的房子。 而在房子的门口，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奶奶正在晒太阳。 见到此景，我不禁皱起眉头。现在日正当中，这个阳光烈度并不是老年人可以承受的。于是我上前对老奶奶说：“阿嬷，我将您移动到阴凉的地方如何？” 老奶奶抬头望着我，忽然没牙的口用力一张，大喊：“我要被我儿子杀掉了！”说着说着她双手往前一捞，好像想抓住我们。 我和苏俐猛地一惊，两人都同时退后半步。老奶奶没有抓到人，差点重心不稳从轮椅上落下。好在苏俐一个箭步往前，及时揽住了老奶奶。 老奶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那样，攀爬着苏俐的身体，用湿漉漉又黑溜溜的眼睛瞪着她用台语说：“我儿子想要把我杀死啊！唉呦不孝子！我奈ㄟ这么歹命！” “你儿子想要杀了你……？”我皱着眉头反问，老奶奶大声的说：“对啦！那个杀人犯现在就在家里，你们快去找警察！” 我和苏俐面面相觑。这个地址是机构的工作人员给的、苏正辉的所在地址。也就是说……我们两人同时看向屋里。 压倒性的憎恶感充斥我的胸口，好像喉咙里塞满擦拭过呕吐物的抹布那样。我立刻拿起手机要报警。 但苏俐却反应快速的压住我的手。 “苏俐？”我疑惑的询问。苏俐却不理会我，而是对着老奶奶说：“我们先进去里面找人，一定会还给阿嬷你一个公道。你在这里等我们好不好？” 老奶奶听了直点头。处理好老奶奶后，苏俐拉着我来到门前。 “为什么不要报警？”我低声问苏俐。 “欸？”苏俐抬头望着我，彷彿很疑惑为什么我会问这种问题似的。她上下打量我好一会儿后，忽然踮起脚尖用拳头敲打了下我的额头。 “干嘛？”我拨开她的手。 “早上流了那么多血，你果然还没恢复吧？”苏俐担心的望着我。怎么回事？为什么苏俐会用这种表情看我？ “算了。”苏俐看我不打算回答，耸肩转头看向门。 “反倒是你，做好心理准备了吗？”我问说。“去见你父亲的准备。” “从来没有准备好过。”苏俐嘲讽的笑说。 结束对话之后，我按下了门铃。 让人联想到老鼠叫声般的门铃响起。但过了好久都没有人过来回应，没耐心的苏俐踮着脚尖用力槌了好几下门铃。 “别这样。”我没好气的阻止。 “现在都快下午了，不可能是在睡觉吧？”苏俐哼声说：“没在家的话就算吵到也无所谓。” 又过了一会儿，就在我跟苏俐开始讨论是否要闯入时，门打开了。应门的是一个满身烟臭酒臭的汗衫男子，闻到味道的瞬间我和苏俐同时皱起眉头。 这人是苏俐的父亲吗？ 此刻苏俐背着新的大型背包遮掩翅膀，脸上也戴着口罩……虽然我认为就算不这么做，那男人该也不至于能一眼认出苏俐，但苏俐还是如此坚持。 “干嘛？你们谁啊！”男子一看到我们，立刻露出警戒的眼神，他的面目通红，看上去就是个经常喝酒的人。我忍住厌恶感，堆出礼貌的笑容说：“先生您好，我们是律师事务所的人，请问您是苏正辉先生吗？” “是又如何？”男子大声的说着。 我虽然心底不屑，但还是脸上微笑说：“有一些关于遗产权力的事情要和您讨论，请问是否方便耽搁一点时间呢？这会影响到您收受遗产的权力。” 这话是我直接把当初原本要骗狄亚贵的几个版本拿来改着用的。那时候见到狄亚贵的房子，我就知道没法用钱引他上钩。但见到这人住家破旧，还饮酒睡到中午，我觉得应该能用遗产骗骗他。 果然这人听到遗产，眼睛马上亮了起来。 “请进请进！”男子……苏正辉一改先前警戒的模样，满脸笑容的迎接我们入内。我瞥了苏俐一眼，对方完全没有询问她的身分，丝毫没有怀疑：怎会有一个小女孩出现在这种场合？ 一进屋内，只见光是玄关就堆了好几包垃圾袋，蛆虫与蚊蝇盘绕，让人不禁噁心。脱下鞋子踩上地板，便是黏稠的触感，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洒在地上乾掉了。 “坐坐坐！”苏正辉拉了两张小塑胶椅给我们，用脚将大量酒瓶扫到角落。“当自己家！要喝点什么吗？这里有啤酒、高粱也有红酒……” 等我们都入座之后，苏正辉眼睛笑咪咪的望着我问：“那个遗产是怎么回事？我那个在医院的阿爸死掉了吗？” 这家伙擅自误会了啊。我眯起眼睛，也露出灿烂笑容说：“不，这个遗产并非来自您的父亲。” “不然是谁？”苏正辉怔说。 “是您的女儿喔。”我笑说：“您那患有天使症的女儿，苏俐。她在数天前于机构内过世，其遗书吩咐要将遗产交由父母。由于母亲已殁，理所当然的就由父亲接收遗产。” 这些话也是我跟苏俐研究过很久的。 苏俐想要知道，自己的父亲是否能够认出自己？想要知道……如果说自己死掉的话，父亲是否会为此而难过？ 只是想要知道这点而已。 我专注的望着苏正辉的脸，想要知道他究竟会因为女儿死去而难过，还是会因为得到遗产而喜悦？ 然而。 “……？” 苏正辉却像是一口气老了好几岁那样，露出焦虑的表情。 这……不对吧？我一时之间无法反应，不理解为什么对方会露出这样的表情。恐怕苏俐也是差不多的表情。 苏正辉皱着眉头，手不断抓着下巴的鬍渣。焦虑得像是随时会崩溃那样。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？ “苏正辉先生？”我试着让他回神，没想到他一听见我的声音，竟忽然挥出拳头朝我打来。不过大概是因为喝醉的缘故，他的挥拳摇摇晃晃，就算是体弱的我也能轻易躲开。 “我已经没有钱了，不要再来找我要了！”苏正辉一边乱挥拳一边大喊：“生出那种孩子又不是我决定的！不要再来找我要钱了！” “冷静点，我们并不会向您要钱。”我皱着眉头说，并伸手护着苏俐往后退。苏正辉徒劳的朝虚空挥了几拳后，气喘虚虚的停了下来。 “啊……啊……”苏正辉颤抖着手拿起了桌上的酒瓶，露出安心的表情，好像那是他的护身符那样。 “可以跟我说说……”我一边警戒着苏正辉，一边对他发问：“你在将苏俐送往机构之后，发生什么事情吗？” 同时，我也瞥向苏俐。 最好在他说出会伤害到苏俐的话语之前阻止他。 “还能怎样？不就是钱吗？”苏正辉咬牙切齿的说着：“你知道这十四年来，那个无法用健保给付的天使症花了我多少钱吗！你说我女儿过世了？是了、是了，也难怪几个礼拜前会忽然停止扣款。” 停止扣款的缘故大概是因为苏俐逃出机构了，但这没必要说明就是。苏正辉继续说：“我当初就是太年轻、太笨！检查出有天使症的时候，就应该果断的堕掉！结果生下来之后，老婆没了，还要背负一大笔医疗费用！” 苏正辉说完，接着便是一串喃喃自语。什么“当时我才大学刚毕业”、“没有办法完成学历，结果只能做些低薪的奴隶工作！”的话，神情显得愤忾难当。 “如果……”苏正辉吞了一口酒后，粗着脖子说：“当初没有生下那小鬼就好了……就是因为那个小鬼，我的人生彻底变调……！” “够了。”我阻止苏正辉继续发言。虽然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是这样的状况，但实际听到还是有些难受。 苏正辉此时已经失控了，他用力把酒瓶砸在桌上，玻璃碎片四处飞散。我和苏俐退了两步，避开危险的玻璃碎片。 “我问个问题。”我不动声色的举起手防备着说：“外面的那个老人……是你的母亲吗？” 我必须要釐清这个人是否真有杀害母亲的行为。不管怎么说，我都无法原谅这样的事情。于是我冷然的望着苏正辉质问。 然而。 “啊？”苏正辉不屑的笑说：“她又说我要杀死她对不对？” 听见苏正辉这样说，我不禁愣住。 “明明我是唯一一个愿意把她接回家里照顾的人，她却一天到晚在那边说我要杀她！目的就是希望大哥回来看她！”苏正辉大声的吼着：“是啦、是啦！当医生的长子比较有门面！炫耀起来比较威风！我只是一个没有固定工作又酗酒的垃圾……那为什么大哥赚那么多钱还不来照顾你啊！啊！” 他一边吼，一边挥舞着破掉的酒瓶。 我拉着苏俐的袖子往后退，准备随时开门逃走。 只见苏正辉动作越来越激烈，像是电风扇那样的转动着手臂。我和苏俐两人都退出门外，望着苏正辉在那狭小肮髒的房子里独自发狂。我叹了一口气，将门逐渐掩上。 而就在门将要关上之前，我看见了一个画面。 苏正辉像是忽然失去所有力气那样颓丧地坐在沙发上，同时虚弱地喃喃自语的声音传来。 就算是这样，我也是很用心的在照顾你了啊。可以听见苏正辉疲惫的说着。听见那个声音，我感觉身体好像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。 我望着门缝中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的苏正辉，久久无法移开视线。 “走吧，阿秀。”苏俐伸手挡到我的前方，平静的说着：“走了，离开吧。” 苏俐拉着我的手强硬的把我带走。 离开了那间房子之后，我感觉灵魂好像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上。 感受着热辣阳光照在身上，我紧握的拳头才逐渐鬆开。五感慢慢恢复正常，我看着逐渐清晰的景色，此时才赫然发现是苏俐牵着我前进。 我这个大人也真丢脸啊……恢复冷静之后，我打电话给当地警局。 听了我的描述之后，警员的语气很明显透出不耐烦，给人一种“又来了？”的感觉。看来“儿子要杀死我”的这种话那名奶奶天天在说，当地警察丝毫不奇怪。 其实，只要好好思考，这是很容易可以看清楚的事情。所以最初苏俐阻止了要报警的我。也难怪她会担心我，在她看来，随着疯癫老人的话语起舞的我才是不正常的状态。 真不应该啊。更受到打击的是她才对啊。我在内心愧疚的想着。明明该要是我安慰她，却反过来是她在照顾我的感受。 “苏俐，你还好吗？”我望着她的背影发问。 周围的蝉鸣异常大声。 “啊？”苏俐回过头来，露出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说：“我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，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。我只是……想要看看、想要确认一下而已。” “是吗？”我淡然的说着。她是故作坚强吗？还是…… “但是，看到了我爸那副模样，我明白了一件事情。”苏俐望着远方说。 “什么事情？”我问。 “从刚刚那些话听来，我父母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下了我吧？”苏俐踢着路上的小石头说：“为此，我妈死了、我爸则是不得不背负庞大的医疗费用。他们都为此赔上了年轻的岁月，失去原本的大好人生。” 果然生小孩还是要考虑清楚啊。苏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感叹着。 我没有回应，只是静静的听着。 “然后，我爸明明是唯一一个把阿嬷接回来照顾的儿女，却每天被她诬陷、咒骂。”苏俐眯起眼睛望向天空。“即使如此，他也没有抛弃自己的母亲。我……没有办法恨这样的爸爸。” 就算他曾说过“没有生下那孩子就好了”这种话吗？苏俐实在是烂好人过了头啊。那可是抛弃自己十四年完全不闻不问的人啊。 “为什么不要更加憎恨他呢？”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，已经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。停下，我在内心叮咛自己。这些话无疑会伤害到苏俐，不要继续说了。 但是。 “那个人抛弃了你啊。”我声音略为颤抖的说着：“为什么你不恨他？都是那个人的错，若不是那个人的话，自己的人生就不会被搅得一团混乱了……你从来不会这样想吗？” 苏俐用很惊讶的眼神望着我。 “之前当然也这样恨过。”苏俐悲伤的笑说：“但我后来也明白了……那些所谓的大人，也只是非常非常可怜、想哭却又不能哭出来的小孩子而已。” 蝉鸣的声音倏然变质，变成彷彿金属高速摩擦的不协和音。望着苏俐那不带愤世嫉俗、澄澈得像是可掬之水的双眼，我忽然觉得好怀念。 ‘生而有隙，爱憎随之。修戒定慧，能得圆足。" ‘只要能放下仇恨，你也一定能活得更快乐。" 某人的声音萦绕耳边，不是不谐和音，而是更加轻柔的…… 与此同时。 不谐和音又更大了几分，变成飞机起飞般的剧烈噪音、一口气压过苏俐的声音。我感觉眼前摇晃，地面一口气逼近。